记忆杨文利印象汪曾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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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汪曾祺先生厮熟了,常去蒲黄榆汪宅叩门拜访,在那张半旧的三人沙发上并坐闲谈,如此者数年。迨至他迁居虎坊路,我每次造访邵燕祥、刘湛秋两位老师,必顺道到他府中闲坐一回。汪先生是一个率真的人,性情也很随和,而又健谈,而又喜欢杂览,而又广交游,听他谈天说地道古论今,真乃赏心乐事。

汪曾祺先生赠给作者的字

一日在汪先生寓处煮茗清谈,从客厅墙上的荷花图谈到昆明翠湖的水浮莲,从水浮莲谈到昆明的花,最后,话题转到云南茶花。汪先生极口称赞道,云南山茶甲天下,大理茶花冠云南。他当年在昆明一寺庙见过一株茶花,树高丈余,花大盈寸,开至三百余朵,甚为壮观。说到这里,便顿住了,用食指敲敲额角,嘴里自言自语道:“那个寺庙叫什么来着?”我记起《清稗类钞》有一段记载,谓昆明归化寺植有一株茶花,名曰狮子头,为滇中第一。汪先生听了,拍掌大笑道:“对,对,是归化寺。”

赞叹了一会儿,由狮子头谈到茶花品种。汪先生掰着指头列举:紫袍、恨天高、童子面、牡丹茶、大玛瑙、松子鳞,滔滔汩汩,一口气说了十多个。在他端起茶杯喝茶的当儿,我趁机说道:“金庸在《天龙八部》中,对茶花有一段极精彩的描写。”

汪先生眼睛一亮,忽然来了兴趣。我随即把大理国镇南王段正淳如何生性风流,见一个爱一个,情人李青萝如何为段所弃,嫁入姑苏王家,筑曼陀山庄,嗜茶花如命,不惜重资,广为栽种,一一说与他知。听到“曼陀山庄”四个字,他眼珠一转,若有所思地说:“茶花又名曼陀罗花,故取名为曼陀山庄。”

我继之说到段正淳之子段誉误入曼陀山庄,与王夫人有一段对话。金庸借段誉之口,将茶花品种一一道来:红装素裹、抓破美人脸、落第秀才、十八学士、十三太保、八仙过海、七仙女、风尘三侠、二乔、满月、眼儿媚、倚栏娇,共十几种之多。汪先生饶有兴味地听着,点头笑道:“一点也不错,我见过一本《云南山茶花》画册,里面有这些名字。”

又一日,欢谈之际,不知怎么说起了高邮湖的茭白。汪先生告诉我,清代扬州盐商童岳荐所撰烹饪书《调鼎集》,述茭白烹调之法,有拌茭白、茭白烧肉、炒茭白、茭白酥、茭白脯、糟茭白、酱茭白、糖醋茭白和酱油浸茭白,计九道菜式。他抿了一口茶,咂着嘴说:“若论鲜美,都比不上昂嗤鱼烧茭白。”

我的家乡也产茭白,俗名高笋,昂嗤鱼这个名字倒是头一次听说。汪先生端起茶杯复又放下:“此鱼头扁嘴阔,口角有须,背黄腹白,有褐色斑纹。”见我一脸茫然,不知所云,又接着说道:“背上有一根硬刺,若捏住硬刺,便‘昂嗤昂嗤’地叫。”我听了这话,不觉恍然大悟,原来是黄颡鱼,吾乡呼为黄鸭叫,因其叫声酷似鸭子。乃相与一笑。

正谈得起劲,汪先生眉头一蹙,笑容渐渐敛起,一言不发,直着眼睛在那里出神,连烟蒂烧到手指都全然不觉,良久乃道:“不尝此等珍味,已将近五十年了。”说完这话,仍是低头不语,惘惘若有所失。

呆了半晌,重新点燃一支烟,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,始恢复常态。说了几句闲话,又谈起高邮湖的咸鸭蛋。他喷了一口烟,启颜一笑道:“高邮人吃咸鸭蛋,不像其他地方,切成两瓣或四瓣,而是敲破空头,用筷子剜着吃,”一面说,一面用手比画,“筷子戳下去,‘吱’的一声,红油就冒出来了。”他咂嘴若有余味,只觉人生至乐,无逾于此矣。

停了一会,忽然将头一偏,嘴一撅,慨然叹道:“我走过不少地方,所食咸鸭蛋多矣,比起高邮咸鸭蛋差远了。别的地方的咸鸭蛋,我实在看不上眼。”说到这里,鼻子里哼了一声,一脸鄙夷不屑。

我知道高邮咸鸭蛋名闻天下,但还是忍不住插嘴道:“敝乡也出咸鸭蛋,俗称盐鸭蛋,分黄泥、盐水二种,起沙流油,一想起就流口水。”汪先生理解地看了我一眼,继续说道:“我在北京吃过的咸鸭蛋,蛋黄是浅黄色的,略无红油,也不松沙,简直味同嚼蜡。”说罢,嘴角一撇,眼皮一翻,令我想起多年前的那次讲座,当问及“中文系能不能培养作家”时,汪先生那副大不以为然的神情。

又一日,汪先生适从湖南郴州讲学归来,兴致很好,抽着烟、啜着茶闲谈。先谈了些路上风景,而后谈到郴州的风物,郴州的东江湖、紫薇花、杀猪粉,由郴州谈到几年前的桃花源之游,以及观桃花、品擂茶的往事。一说到擂茶,汪先生难掩兴奋之情,不禁跷起拇指,啧啧称赞道:“桃源擂茶,味清香而甘甜,别具风味。连饮几大碗,只觉齿颊留芳,心脾顿爽,乃平生未有之满足。佐茶的藠头尤其可口,又酸又甜又辣,滋味之浓,无过于此。我走南闯北,所吃的藠头,已经不少,江西的、湖北的、四川的,都尝过了,桃源藠头最合我的胃口。”人生快意之事,时隔多年犹不能忘。

汪先生对擂制擂茶的用具,长可达两米开外、用油茶木制作的擂槌,俗呼为“擂茶棒”“擂茶杵”者,印象甚深。惊讶赞叹之余,提起《武林旧事》中有一段记载:“擂槌。俗谚云:‘杭州人一日吃三十丈木头。’以三十万家为率,大约每十家日吃擂槌一分,合而计之,则三十丈矣。”

忽而想起桃源人江盈科所撰《雪涛谐史》中有一则笑话,大意云桃源人嗜擂茶,其擂槌长五尺,半年而尽。若以六十岁计算,桃源人吃进肚子里的擂茶杵,可盖三间小房子。汪先生听罢,拊掌大笑。

又一日,汪先生多喝了一点酒,两颊微酡。叙了一会闲话,忽然向我眨了眨眼睛,抿嘴一笑道:“我给你写一幅字吧。”言毕,掐灭了手中的烟,站起来便往书房走。我闻言大喜,也跟了进去。这是我第一次参观他的书斋,房间甚逼仄,只有一桌、一椅、一床、一沙发,还有一排书柜。书桌十分凌乱,杂陈的书籍杂志堆积如山。趁着他拂砚伸纸之际,我好奇地朝书柜瞟了一眼。他的庋藏远谈不上丰富,书柜都没摆满。文学作品不多,只有几部大部头如《鲁迅全集》《高尔基全集》《契诃夫短篇小说集》。笔记野史之类的书倒不少,有《梦溪笔谈》《容斋随笔》《陶庵梦忆》《阅微草堂笔记》,有的还卷了边,发了黄,略有破损。

汪先生铺好宣纸,左手插在裤兜里,右手执笔,略一寻思,援笔立就,以行草写了一幅三尺中堂:“万物静观皆自得,四时佳兴与人同。”龙蛇飞动,一笔到底,颇有仙风道骨。书毕,歪着头欣赏了几秒钟,似乎很满意,落款,钤印,然后掷笔而出,回到客厅继续海阔天空地闲聊。

这副联语出自宋儒程颢的《秋日偶成》,寓静观万物、怡然自乐的情趣,颇堪玩味。宋代理学家讲“静观”“静坐”,汪先生极为欣赏。内心宁静,方能享受自适之乐。以汪先生的恬淡、平和,在我看来,理应寿享遐龄。谁知世事难料,几个月不见,忽然听到他遽归道山的消息,为黯然者久之。

汪先生的字,已装裱成轴,配上镜框,悬于壁间,晨夕相对。见字如见人,往昔谈笑教诲,一一如在目前。这位可爱有趣的老头儿,可亲可敬的温厚长者,一直在这里。(杨文利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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